2024视听观点 | 音乐是不是真的“何需懂”？

本文谈论的话题，事由源于周海宏教授影响力极其深远的专题课程讲座——《聆听心声：音乐审美心理分析》，在这一系列课程讲座当中，周海宏教授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音乐何需‘懂’”。简而言之，周教授从欣赏古典音乐的角度出发，认为欣赏古典音乐并不需要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需要具备专业的理论知识才能“听懂”，音乐需要“懂”是个伪命题，只要尊重内心的感受，辅以朴素的聆听，人人都能听出古典音乐要传达给欣赏者的内涵。

▲ 周海宏教授

几乎绝大部分音乐欣赏者都会认同，欣赏古典音乐相比欣赏其他门类的音乐，是个相对有难度的事情。“音乐何需‘懂’”这种观点如果出自于普通人，自然无人理会，但是周海宏教授的身份，使得这种观点受到大家的重视，也引发了人们广泛的探讨。周海宏，博士，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兼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全国音乐心理学学会副会长。从事音乐心理学、美学、教育学研究与教学工作。曾先后发表《音乐美学研究中的方法论问题》《对部分钢琴演奏心理操作技能的研究》《对现代音乐的美学思考》等学术论文40余篇，合作出版《音乐美学》《儿童钢琴学习指南》等著作。近年周海宏教授致力于经典音乐普及教育，1998年以“音乐何需‘懂’”为总题发表系列文章12篇，同时在大江南北举办大量的同题材课程讲座，呼吁重建音乐审美基本观念。长期以来，无数专家学者都在呼吁社会给予中国人更多更好更早的音乐教育，以提高中国人整体的音乐欣赏水准。如今周海宏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中的专业人士，居然认为“音乐何需‘懂’”，那么这个事情的确就值得讨论。

音乐是不是真的“何需懂”？下判断之前，我们不妨先定义一下，这个“懂”指的是什么。担心自己因为不具备专业的音乐理论知识，听不出古典音乐的结构、体裁和发展脉络，听不懂音乐所蕴含的内容和精神，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是许多人欣赏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的“执念”。正是这种“怕不懂”观念上的障碍，成为了自我暗示的借口，把人们挡在了古典音乐艺术的大门之外。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个“懂”是认为“音乐需要‘懂’”的一派人（下文简称“懂派”）所指的，古典音乐比较趋于专业性的部分，在纯粹感官性之外比较内核的部分。显然“懂派”会认为如果没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储备和丰富的经验，很难真正听懂音乐，可能只能停留在纯感官的粗浅体认阶段。

“懂”对于听音乐的好处是什么？不言而喻，把专业的音乐人士和一个不具备专业素养的普通音乐欣赏者放在一起考量，我们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比如在评价音乐作品的时候，后者往往只能用好听（或者不好听）、气势恢宏、抒情细腻、震撼人心之类感官性的语言来形容，而前者可以使用非常专业的音乐术语来解析作品的结构、和声、配器等方面的特点，而且在对演奏者技术处理、个人特色、组合搭配等方面也能提出详尽、精准的评判，这些无疑可让后者望尘莫及，也自愧不如。我们说，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其理论技法经历了数百年无数伟大音乐家的不断丰富和成熟，其创作和演绎重现，都是相当专业而且繁复的，如果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储备和丰富的经验，在面对音乐的时候，也许的确更能企及作曲家创作的精神层面，对音乐的理解层次也会更高一些，相对可能也更“懂”音乐一些。之所以我们用到“也许”、“可能”这些不确定的字眼，是因为“懂音乐”和“听懂音乐”两者之间，很多时候也不尽然绝对等同。

伟大的指挥家切利比达克晚年重返德国柏林，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再次演出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在演出前的排练中，大师对着乐团成员们说，我知道你们是举世一流的管弦乐团，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极其优秀的演奏家，而且在此之前你们曾经在很多大指挥家的棒下演奏过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大师接着说，但是我必须说，他们中的很多并不懂布鲁克纳，我将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布鲁克纳。无独有偶，已故小提琴大师斯特恩曾在电视上公开说：“人人都说海菲茨了不起，但其实你必须拉琴拉到我这种程度，才能理解他真正了不起在什么地方，了不起到何种程度。”古典音乐之父巴赫，在如今古典音乐界享有盛誉，但是在他生前以及去世后近一百年里，其作品都在故纸堆里无人问津；比才的旷世名作歌剧《卡门》，首演遭遇惨败，劣评和谩骂充斥着随后的乐评；马勒的交响曲在问世后受关注程度并不高，上演几率相当低，直到二十世纪后才逐渐获得应有的地位……以上这些例子，都在表明“懂音乐”和“听懂音乐”两者没有绝对关联，“懂音乐”本身也有相对性，很多“懂音乐”的人可能并不见得都“听懂音乐”，而且很多“懂音乐”的人可能并不见得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懂。真正要“听懂音乐”，取决的因素很多，也许是专业素养，也许是时代的审美局限，也许是个人口味和喜好，也许是有没有那么爱音乐，也可能取决于演出场地声学特性、演出阵容的表现等客观因素，甚至是上面这些因素的综合，复杂得很。

从“音乐何需‘懂’”这种观点引申出去，我们不妨讨论一下，如果“不懂音乐”，是不是就不具备听懂音乐的条件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听懂音乐这个“听懂”，该如何评判，标准又在哪里。我想起认识的一位老大哥，是个学电子出身执着的硬件摩机派，他和我一样爱好音乐，不过我的口味比较驳杂，而他对口水歌翻唱情有独钟，唱片收藏和聆乐时间大部分专注于此。我多次试图影响他转听些古典爵士什么的，但是都以失败告终。在我内心里，多少会自我感觉比他懂音乐一些。直到有一次两人聊天聊到翻唱音乐，老哥跟我细细剖析王闻、许乐和赵鹏的翻唱风格特色，然后是在姚璎格、童丽和陈洁丽之间该怎么选择，叙述间老哥两眼放光口若悬河如数家珍，我听得目瞪口呆，才发现原来口水歌翻唱的世界里也有那么多道道。老哥虽然没有学过任何音乐专业理论，但其他的不说，显然比我更懂这类音乐，在这方面的欣赏领域，他无疑是我的老师。音乐的四要素——音色、和声、旋律和节奏，都是人类听觉感官可以直接接收的事物，这里面并不包含是否要具备专业素养。即便是牙牙学语的婴孩，或是市集贩菜的大妈，又或是田间耕种的大爷，只要听觉正常，理论上就肯定具备通过聆听音乐获得感动的能力。而听懂音乐也没有绝对的界限点，从音乐里获得感动和领悟的多少，各人不同，各个欣赏时间、地点、环境也有不同影响，在专业素养的加持下往深刻领悟的方向百尺竿头固然值得嘉许，而就本着固有的自身条件听音乐感受音乐，也很值得肯定。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民的孺子牛。”这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进行文艺工作的思想完全一致。音乐和听音乐的人之间，应该是没有隔阂的直接关系，有专业素养的音乐家和资深乐迷们，更不应该自觉高人一等，因为绝大部分音乐的受众，其实是相对不怎么懂音乐的普通老百姓。把音乐作品和听音乐的门槛人为拔高，从长远而言，说好听点是不明智，说难听点就是自寻死路。这方面，一衣带水的日本，比我们做得好太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比比皆是。是否“懂音乐”，不能是听音乐的前提，也不会是听懂音乐的充分条件。作为一个乐迷，我个人觉得，听音乐本来是件浪漫的，幸福的愉悦之事，非要较真搞什么标准来自我束缚，真的有点大煞风景。而且，指望每一个普通乐迷都能成长为专业术语滚瓜烂熟张嘴就来的懂派高手，也很不现实。在这个层面，我也支持“音乐何需‘懂’”。

整合起来，我是这样认为：第一，“听”音乐，比“懂”音乐重要得多，很多懂音乐的专业人士，不见得比普通爱乐者更爱音乐，他们懂音乐只成为了谋生的行当，听懂的音乐可能比我们以为的少得多，音乐要多听，必须多听，“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音乐听得多，懂音乐自然水到渠成。第二，如果能“懂”音乐，对听音乐，听懂音乐当然很有帮助。这里的“懂”音乐指的是通过阅读和请教，尽可能地丰富自身的专业素养和欣赏经验，肯定能拓展从音乐中获得的感悟，而这些付出最终都会有所回报，虽然“音乐何需‘懂’”，但是“音乐可以‘懂’”。第三，听音乐是每个人的自由，可以在无任何条件和前提下听音乐，有所收获当然好，也无需担忧没有听懂该怎么办，因为听不懂也没关系，大不了多听几遍，或者放弃换听其他音乐也未尝不可。音乐的世界如此广博，伟大的作品浩如烟海，我们终己一生也不过攫取了其中一小捧浪花，要相信，有很多很多优秀的音乐，在等待着和我们相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