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山四十载港乐浮沉 香江名曲一朝憾成绝唱 ——悼念“港乐教父”顾嘉辉先生

2023年1月3日，顾嘉辉（证件为煇）因感染新冠病毒在加拿大温哥华去世，终年92岁。噩耗传来，整个华人世界、流行音乐界和音响界为之悲痛！《央视网》《中国新闻网》《环球网》《参考消息》《光明网》《南方日报》《澎湃新闻》《羊城晚报》《广州日报》《每日经济新闻》等媒体均第一时间作出报道。

顾嘉辉原籍江苏生于广州，1948年举家迁居香港，黄霑形容顾嘉辉17岁之前完全不懂音乐，受姐姐顾媚经常练习歌唱影响而耳濡目染，渐渐对音乐产生兴趣，组成了“顾嘉辉大乐队”；黄霑认为，六十年代初音乐圈同时崛起的新人，最受注目的就是顾嘉辉，其勤奋好学，又天才横溢，自习钢琴不久，便已崭露头角应聘为高级夜总会乐队领班。是金子总会发光，1961年顾嘉辉在夜总会的表演被美国Berklee音乐学院校长亲眼目睹和赏识，并主动为其申请奖学金，顾嘉辉因而获得美国《Downbeat》杂志奖学金赴美Berklee音乐学院进修流行音乐机会（黄霑语），同时得到邵逸夫资助。进修期间，顾嘉辉应征为“邵氏”《不了情》电影歌词谱曲《梦》并入选，此后又为《血手印》电影创作插曲《郊道》大受好评。1967年香港“无线电视”（TVB）启播，顾嘉辉任音乐主任（总监）。1981年，其再次受电视台委派，赴美国加州Dick Grove音乐学院专修电影音乐半年，电视台还为其举行了告别晚宴。顾嘉辉的音乐生涯，有确切统计创作超过1200首各类型原创音乐作品，其时不少香港著名歌星都唱过顾嘉辉创作的歌曲，更被誉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顾嘉辉的歌曲，被广大华人一致推崇为“港乐教父”。1981年获香港电台十大中文金曲最高荣誉奖，1982年获英联邦政府MBE勋衔，1997年获香港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CASH）音乐成就大奖，1998年获香港特区政府颁授铜紫荆星章，2005年获百事音乐风云榜终身成就奖，2011年获香港艺术发展终身成就奖，2015年正式退休并获香港特区政府颁授金紫荆星章等，几乎获得了香港所有荣誉大奖，可谓作品与荣誉双等身。

■ 黄霑与顾嘉辉

笔者看来，每个文化现象，几乎都有其标志性人物。对于香港流行音乐来说，顾嘉辉、黄霑、卢国沾、郑国江等无疑是香港流行音乐背后最主要的标志性人物，顾嘉辉更是香港流行音乐的主要奠基人及领军人物。随着黄霑、顾嘉辉等老一辈流行音乐创作巨擘相继驾鹤西去，一定程度上标志着香港流行音乐一个时代的结束。纵贯顾嘉辉一生，其对香港流行音乐的突出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打破粤语被视作低级趣味的阶级压迫，成为香港粤语流行曲的主要开创者和推动者

（一）香港早期歌曲语言选择背后隐藏着文化欺压、阶级角力与话语操控。自1840年起，香港就是英国的殖民地，英语既是官方语言，也是上流社会的交际工具。大概1970年以前，粤语一直被视为草根阶层的语言，地位“低俗”，不能登大雅之堂。黄志华在《早期粤语流行曲“传俗不传雅”现象再思索》甚至说，早期粤语流行曲传俗不传雅的一段畸形历史，背后所隐藏的是文化欺压、阶级角力、话语操控。（二）粤语时代曲被视作低级趣味。黄霑说，“无线电视”1967年启播，其电视剧开始有主题曲，但仍然是国语歌。顾嘉辉担任“无线电视”音乐主任后，作的电视剧主题曲《星河》也是国语。粤语戏剧，主题曲仍然用国语。黄志华在《早期香港粤语流行曲》一书记载，顾嘉辉在1988年接受倪秉郎访问时说：“那个时期我经常反问，为什么替粤语电视剧写主题曲不用粤语而用国语呢？”“这本是很荒谬的现象，自己的母语，居然受歧视？”黄霑甚是不解，后在1997年7月18日以传真的形式问顾嘉辉：“为什么广东话对白的电视剧，要用国语唱主题曲？”顾嘉辉说：“当年确实是国语时代曲独领风骚，电影也是国语片跟西片的天下，粤语片及粤曲难登大雅之堂，《女杀手》之类的电影主题曲，只被视作低级趣味。当时电视乃新兴之科技媒介，为免被视作低级趣味，故须用国语唱出吧﹗”（三）顾嘉辉为创作粤语流行曲进行了大胆创新尝试。1974年，由顾嘉辉作曲、叶绍德填词、仙杜拉主唱的“无线”电视剧主题曲《啼笑因缘》一经面世，香港人仿佛突然觉得粤语流行曲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低俗”，也仿佛从此以后，香港人不再歧视粤语歌曲，加上此后一连串粤语作品涌现并流行起来，香港音乐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独特声音。黄霑说，顾嘉辉后来忆述创作《啼笑因缘》背景时，仍然战战兢兢溢于言表：“初时我和剧集的编导王天林都有这种担心，所以这部电视剧的歌曲我们交由仙杜拉演唱。原因是她在乐坛中以唱英文及国语歌为主，由她唱出这些粤语歌曲，起码不会给人老套的感觉，用多少洋化的歌手来平衡那些中国化的歌曲，可见那时的信心实在不大。”香港社会普遍认为，《啼笑因缘》是香港第一首粤语流行曲，是香港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粤语流行曲的开始。然而，经黄志华2010年考证，“绝对可以肯定，仙杜拉主唱的《啼笑因缘》，并不是香港第一首粤语电视剧主题曲，这个第一，应属郑少秋主唱的《烟雨蒙蒙》”，无论如何，这两首粤语流行曲的“旋律都是顾嘉辉创作的，同样是顾嘉辉作品，同样是无线电视的主题曲，红《啼笑因缘》而不红《烟雨蒙蒙》，原因也许就在于其时听粤语歌的穷苦大众较钟情‘土’的和‘传统’的吧！”无论如何，顾嘉辉从中体现的是首创精神，是打破语言藩篱和桎梏，以粤语流行曲建立文化自信的开创者，从而成为粤语流行曲主要的开山鼻祖。

二、开创粤语流行曲中西合璧“香港的声音”，成为香港流行乐坛主要的中流砥柱

顾嘉辉成长于粤语环境，凭自己的天资与努力受雇于夜总会，成为乐队领班，与当时在香港占据主导地位的菲籍乐师分庭抗礼，得到伯乐赏识发掘领着奖学金前往美国深造两年，后又受电视台委派留美半年。我们可以在1981年“无线电视”为顾嘉辉举办的送别晚宴上窥见一斑，期间有一个邀请顾嘉辉、许冠杰等人上台即席为已事先准备好的歌词谱曲的环节，顾嘉辉用钢琴、许冠杰持吉他，两人不到10分钟即谱出一首十分悠扬动听且朗朗上口的乐曲，大家随即附和齐唱，可见当时顾嘉辉、许冠杰等人创作水平之高；顾嘉辉还邀请黄霑代替其现场作曲，黄霑调侃说：如果我有这个水平，选派留美的就是我而不是你顾嘉辉了。可见当时留美的机会也仅此唯一，是电视台高层决定的结果，连黄霑都没有这样的机会。笔者前文曾述，香港早期的流行音乐主要借鉴美日，特别从日本购买流行曲版权填入中词居多，从香港转到日本发展的歌手也有邓丽君、BEYOND等人，而脱产直接到美日学院深造的创作人员，恐怕也只有顾嘉辉了。学习的内容，第一次是“流行音乐”，第二次是“电影音乐”，前后相隔20年，期间正是香港流行音乐蓬勃发展时期，但两次留学对香港流行音乐到底产生了那些影响呢？目前除了黄霑，鲜有学者与媒体详细论述。笔者认为，从对顾嘉辉的熟识程度与对香港流行音乐专业研究的深厚程度来看，相信很难有人比黄霑更有权威来回答这个问题了，其在博士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提到了几个极其精彩生动的例子，笔者索性全部摘述论证如下，我们可以从中窥见一二：

创作《啼笑因缘》旋律，顾嘉辉采用30年代开始在美国流行的AABA曲式。这四段AABA，格式简单而实用；首尾呼应，非常严谨。A段是“主段”，B段是“副歌”。三个A段的旋律，大致相同，只会在每段的结句，出现少许旋律及和声上的差异。“起、承、转、结”，脉络极为分明，句句相扣，段段相应，有易于记忆，便于传唱的好处。因此，多年来成为标准曲式，既受创作人欢迎，也为听众接受，视为常惯，流传数十年不衰。

顾嘉辉的和声处理手法，是一贯欧美流行曲惯用方式。他的编乐，完全遵照当年留学美国Berklee所学，可说和美国编乐家手法，没有不同。但配器却中西合璧。他用二胡和月琴作主奏乐器，一来配合剧情，二来用中乐配合西方流行乐队的方法，以前港产歌中，较少采用。第一二段旋律，用的是传统五音音阶，中段结句（歌词是“几许所愿称心”）用上FA SHARP #4（升F）本来是一些中国西北民歌常有的手法，但就隐约藏有西洋音乐转调味道，达到一种“新中有旧”的感觉。这种“中西合璧声音”的组合，非常聪明。令整首歌既有香港现代感，又听来亲切，影响了不少后来的香港粤语流行曲旋律创作。

《家变》是顾嘉辉1977年作品，用较为少见的AABC体写成。全曲采短调调式。旋律西化，与一般港产歌曲味道，全不相同。中段节奏进行变成两组三十二分音符，有重句的模式，而其实是巧妙的用音重迭，手法新颖，港产歌曲，前所未有。到末段，将末句“永恒”，升高八度，由罗文以假声演绎，荡气迥肠，余音不绝。如果说《啼笑因缘》标志着香港粤语流行曲再兴起，这首《家变》才真正确立了香港旋律的新风格。因为《啼笑因缘》仍然有传统的粤曲影响。《家变》却完全摆脱了粤剧粤曲影子，旋律与歌词，演唱和编乐现化感浓烈。港产粤语流行曲，由这首歌开始，正式迈上“雅俗共赏”大道。《强人》与《家变》又截然不同。《强人》最令人注意的是节奏，一开始就是刚加鼓的“双时值”急促节拍。旋律却颇舒除，是“慢唱快奏”的现代处理，有令人捉摸不到的“旧中有新”喜悦，有如长江大河，滔滔奔流到海，冲进无涯。这两首旋律，一首写成在1977，一首1978，是顾氏精彩佳作，为香港粤语流行曲显示出新方向，与国语时代曲及欧美流行歌都有显着不同，真是萧凤霞所谓“属于自己的文化”。香港歌曲易记易唱，而且旋律进行方式，别地所无，西化之中，又有隐约可辨的“东方”韵味。

顾嘉辉的徒弟徐日勤同样说：“以前的粤语歌只有类似粤剧小调一类的作品，而辉哥在美国学习归来后，把西方流行音乐的编曲、和音等一整套模式与粤语歌相结合，从根本上提升了粤语歌的品质和地位（2015年9月15日《羊城晚报》徐日勤：香港音乐人都应感谢顾嘉辉）。”笔者观察确实如此，香港早期歌曲除《啼笑因缘》外，如罗文与关菊英的《楼台会》、凌波的《郊道》、汪明荃与郑少秋的《紫钗恨》等均是带有明显粤剧色彩的流行歌，而罗文、尹光、郑少秋等也是从唱粤剧转变为流行歌手的。

笔者曾断言，一个地方的流行音乐象征一定是原创的，目前来说，从未有过一个地方的音乐是靠翻唱而成为象征的。无独有偶，顾嘉辉、许冠杰、林子祥等人均是洋为中用、以中为主、以洋为辅的先行者，作品均深受大众热爱。正是这种“中西合璧”的结合，才开创了粤语流行曲“香港的声音”，在这个层面上，顾嘉辉无疑是香港流行乐坛主要的中流砥柱。

三、创作歌曲成为华人世界几代人的共同记忆，奠定香港流行曲在大中华区乃至世界流行音乐史上的地位

黄霑因为和顾嘉辉长期合作，对顾嘉辉所作乐曲甚是赞赏：“他努力要求作品不落俗套，最怕寻常。有时全曲有一二乐句落入前人惯用格式，必然尽力修改。因此，他的旋律很少重复自己，每首几乎必定带给听众新的喜悦。顾嘉辉的旋律，非常动听，时常令听众在聆听两三次之后，即能随歌哼唱。他佳作之多、与世界流行音乐界名人相比，殊不逊色。”顾嘉辉曾对黄霑忆述，在五六十年代的音乐圈“华人音乐水平不普及，也不大重视西乐。所以不要说作曲，连编曲也没几个华人是懂的。因此，音乐圈就被菲律宾人全面控制。无论是乐师，编曲的都是菲律宾人的天下。那时的国语时代曲制作一样是这种情况。事实上，当年的电影公司、唱片公司也有‘宾佬音乐，必属佳品’的观念。”然而，顾嘉辉等人凭着自身聪明才智与努力，40年间创作歌曲超过1200首，在当时的华人世界广为传唱，直到现在仍大受欢迎，开创香港流行音乐的一个时代。稍为留意就不难发现，顾嘉辉创作的歌曲，很多成了各时期著名歌星的经典名作，例如：

此外，薰妮《当年十四岁》、林子祥《长路漫漫伴你闯》、叶倩文《愿死也为情》、梅艳芳《心债》、关菊英《狂潮》、谭咏麟《谁可改变》；汪明荃、郑少秋《紫钗恨》，关正杰、关菊英《两忘烟水里》，关菊英、吕方《雪山飞狐》，叶振棠、叶丽仪《笑傲江湖》，罗文、关菊英《楼台会》，张学友、邝美云《只有情永在》，张学友、黎瑞恩《长流不息》等名曲同样出自顾嘉辉之手，数量之多实未能一一罗列，其中近30首成为香港十大中文金曲。一位作曲家创作一首流行经典名曲或许偶然，但如此规模实属罕见，这显然已成为顾嘉辉一人撑起香港流行乐坛半壁江山的有力实证。然而，对于他自己，只遗留唯一一套上下两辑、用交响乐重新编曲的《顾嘉煇音乐名作》黑胶专辑；“集结了他十多年来创作的心血精华，不但代表了他个人从事作曲多年以来的成就，也代表了香港这十多年来的流行音乐，是中国流行音乐史上，很具重要性的唱片”（黄霑语）；声音静如处子、惊若春雷，动态凌厉，悠扬耐听，显然已弥足珍贵。

顾嘉辉的乐曲缘何如此受欢迎，黄志华在《说顾嘉辉（1992）》说：“顾嘉辉除了注重旋律的优美易上口，也极注重把曲调写成中国小调色彩的，当然，这些作品中也有不少是在浓浓的中国小调色彩中，渗进西洋的音乐元素，使人信服那是能代表古代侠客的心声、背景。反观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一些非顾氏无线武侠剧主题曲作品，总是不伦不类，以现代化的音乐来象征古代侠客的心声、背景，听来只觉神经错乱。顾嘉辉离开无线后，无线便再没有一首象样的台歌，只有《欢乐今宵》的主题音乐借人怀缅音乐大师的精悍曲调！”黄霑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声音，唐诗宋词元曲清剧，民国时代曲到香港流行音乐，能广泛流传，受到当时的人欣赏传诵，必然因为这些声音，触动了时人心弦，引起了共鸣，而且获得广泛回响。”笔者认为，这个声音就是“香港流行曲”，或曰“香港时代曲”“香港流行音乐”。无可质疑，顾嘉辉的上述名作脍炙人口、影响力遍布全球华人，广泛传唱几代人，对后世歌曲产生深远影响，奠定了香港流行曲在大中华区乃至世界流行音乐史上的地位。笔者相信，粤语被联合国认定为国际第五大语言，应与香港粤语流行曲的广泛影响不无关系。

究竟是时代造就了英雄，还是英雄造就了时代？吴俊雄在《寻找香港本土意识》一文说：“香港人觉得自己属于香港，对它产生一种投入甚至自豪的感觉，其实是一个适逢其会，和相对地点的自发的过程。”许冠杰也说：“我想我的粤语歌成功，是因为香港人会有共鸣。”连顾嘉辉也曾在《香港电视》杂志自述：“基本上，我是迁就观众的口味。我累积了长期的经验，每首新歌推出之后，看观众反应，从中了解观众的喜好。不过，我也不是死跟着观众的，我是慢慢的，尝试性质的带动流行歌曲的潮流。”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满足人民群众的需要，又带领人民群众开拓创新，才能从成功走向成功。笔者认为，正因为顾嘉辉“上”旗帜鲜明打破语言阶级欺压，建立文化自信，“下”顺应人民期待，创作出大家喜闻乐见、中西合璧的乐曲，才得到广大华人的一致热爱与推崇，终成一代“港乐教父”，开创一个新的港乐时代！笔者相信，人们怀念的不止是顾嘉辉，还有他引领开创的整个港乐时代！

谨以此文，深切悼念敬爱的顾嘉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