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流行黑胶唱片的价值与版本鉴别（64） 梁醒波、关海山、郑帼宝《审死官》

说起《审死官》，相信若非音乐或音响发烧友，九成以上的朋友都会不约而同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审死官》，也不难怪，周星驰与达叔的演绎实在是太精彩了，以致于上映三十多年后仍然家喻户晓、老少咸宜、脍炙人口。同样，1980年由香港泉兴唱片公司出品的“谐趣舞台粤剧”《审死官》黑胶唱片，时隔44年，在音响和音乐界依然口碑载道、脍炙人口、长盛不衰。然而，甚至被音响和音乐发烧友视为“香港黑胶唱片录音典范”的《审死官》黑胶唱片，却鲜有公开资料介绍。这张由梁醒波、关海山、郑帼宝等人联合演绎的《审死官》黑胶唱片，虽为粤剧，但粤剧就是最早期的粤语流行曲，现在的粤语流行歌曲，就是从粤剧、粤曲演变而来的，合称“中乐”。相较于西方的古曲音乐，录音出色的“中乐”凤毛麟角，因此，尤显《审死官》黑胶唱片的珍贵。

《审死官》原是粤剧泰斗马师曾早年的首本戏，也是其毕生得意之作。所谓“审死官”，乃粤语口语，大意为“审到官都为难死了”，宋世杰在本剧就自称“扭纹柴”和“审死官”。1948年马师曾还曾与红线女主演《审死官》电影，主要剧情与周星驰版电影《审死官》大同小异，据《粤剧大辞典》所述，乃“姚庭春和妻子田氏为独吞家产，合谋毒害胞弟，嫁祸弟妇杨秀珍谋杀亲夫。秀珍忙找兄长杨勉帮助，岂料杨勉嗜赌成性，将她卖给同姓兄弟杨春作妻。杨春得知秀珍的遭遇后心生怜悯，决定为她申冤。但二人意外失散，秀珍又快将临盆。此时，名状宋世杰的妻子唐氏路过，将秀珍带返家中。世杰封笔多年，但感秀珍身世可怜，决意替她告状。田氏兄长为布政司田能，田能救妹心切，竟贿赂济南知府顾读，并诬告秀珍谋杀亲夫。田能差遣两名差役往见顾读，二人途经世杰所开的客栈，世杰乘机将他们灌醉，并将田能的公文偷龙转凤。最后，世杰凭着这份公文，反告田能及顾读官官相护，成功替秀珍申冤”。笔者常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审死官》黑胶唱片有如此魅力长盛不衰呢？

一、“民告官”的吸引力及剧本曲牌音乐灵活运用、遣词造句的生动传神

首先，剧本出自马师曾的名作，是一宗典型的“民告官”案件，且结局是告赢了。我国民众自古就有向“青天大老爷”告状的情结，总是盼望能遇到“青天大老爷”，剧本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符合大众找到“青天大老爷”的心理预期，最终得到了儆恶惩奸、抑恶扬善的结局，大众的心理是愉悦的，所以喜欢看与听，也经常看与听。其次，凭借马师曾嘻、笑、怒、骂高水准的表演艺术，以及其在粤剧界的号召力，使《审死官》成为粤剧中别具风格的喜剧。本来是悲剧，但结局是喜剧，符合大众锄强扶弱、除暴安良的心理，也体现了“民告官”的吸引力。马师曾何许人也？中国粤剧大师、一代宗师，知粤剧者无不识马师曾、马腔，其对粤剧发展的成就，被称为粤剧界的泰山北斗。

“我日夜深思，覺今是昨非，專打橫紋嘅官司，筆法係夠利，只求有錢撈，打理佢活與死，拗直再屈彎，點會重顧忌，若犯官非包攬共你打官司，衙門嘅高官一見係我就悼忌（实际唱音应为“罩忌”，笔者发现几个版本的唱词不少地方均与实际录音有较大出入），雖然個心嬲，梗買咸菜把面畀，我一名秀才啫，可免下拜跪在地‌”（2015年版唱词），这是首段唱词。通览泉兴版《审死官》的全部唱词，其吸引力和生动传神主要体现了以下几个特点：

特点一是非常地道的广府语言，浓郁的“老广”味道（当然红线女也对早期的唱词提出了修改意见）。唱词的大部分用语都如此，非常接地气，用到的一些词语如果用了其他字句，真不能精准表达原来的意思，如“嬲”“畀”“撈”等等，换作他词，完全“词不达意”，表达也不能如此简洁，更完全没有了那种“生动贴切”“传神”“滑稽”“盏鬼”（有趣）的效果。正如黄霑所说，粤语方言有些字的发音，真是“咬字有嘴劲，吐音有余韵”。有专家学者说，粤语保留了大量中国古代汉语的发音，这可能就是例证。

特点二是押韵。香港粤语流行曲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大量采用押韵，要想好唱好记，唯有押韵，当然可以一韵到底，也可以转韵，许冠杰的歌词就是押韵的典型代表。同样，《审死官》的唱词同样押韵，如首段“思、司、利、死、忌、地”等。当然，故事情节这么长，唱词这么多，不可能一韵到底，有的地方用了转韵，也是正常不过，不过《审死官》显然还是朗朗上口，易唱易记，这也是其能传唱半个多世纪依然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特点三是汇集不同唱法。作为广府大戏的粤剧形成于南宋时期，形成的剧本何止千千万，然而《审死官》有别于传统的粤剧，他既有后来粤语流行歌曲口语化的演绎，又有无背景音乐的独白、对白，还带有传统粤剧的唱腔，集多种演唱方式于一身，保留粤剧原有风格以传承优良文化传统，又以革新原有粤剧冗长的唱法以适应新时代的听众，适合不同群体，所以老少咸宜。其实，在笔者看来，这个时期的“谐趣舞台粤剧”正处于“粤剧”与“现代流行曲”之间，既有味道，又有新意，可听性很高。

特点四是配乐与语言的多样性。在配乐的运用上，有《赛龙夺锦》，还有《妓女自叹》《行军乐》等耳熟能详的曲牌音乐；在长短句的运用上，有对仗工整的成对诗句，还有押韵的短句；在文字的运用上，白话文与文言文并用，用白话文时生动贴切，用文言文时言简意赅；在语种的运用上，有广府大白话，还有顾读的地方方言。所有这些运用在一起，十分谐趣，也十分吸引人。比如第三场“偷书”首段，宋世杰唱道“天昏昏，已初更，有人開房詐不聞，本店素來三不揾，太早唔做，因為懶起身，太夜到來驚贊L，唔早唔夜又怕撞鶴神，總之做人攞穩陣。何必有自唔在揾苦辛，自古話食少多覺瞓，何須煩惱來自尋”，就是上述特点的集中生动体现。

二、梁醒波自然生动甚至“盏鬼”“鬼马”的演绎

梁醒波十七岁开始登台演出，在粤剧界被誉为“丑生王”， 人称“波叔”，其父梁悦是当时南洋粤剧首席武生“声架悦”。 梁醒波1981年在香港病逝，即1980年《审死官》推出后，次年病逝。从稀缺性来看，再也不能制作第二张类似《审死官》这样的唱片了。梁醒波继承了其父粤剧生涯的演出经验，能在当时高手如云的华人粤剧界鹤立鸡群、崭露头角，不可能没有自身的看家本领，很多时候，这种传统文化的传承，只传男不传女，只传内不传外。关键还在于，“波叔”结合自身特点，推陈出新，在表现上极度自信、自然，口语化的说唱已相当接近日常交流的真实状态，再加上“波叔”对唱词的临场发挥，即使一时唱错，也能凭借经验把词意“兜”回来，例如唱到“點知好過做狀棍，週時將好人趕絕”，最终的录音，波叔在第一句似乎忘记了唱词，犹疑了一下，“點知－好過－好過做狀棍”，后一句，又唱错成“週時將好人來將－佢趕絕”，即便前面一时嘴快重复了一下，后面又“绕”了一下嘴，但最终还是“兜”了回来，这种情况对于没有一定江湖地位和演出经验的“新手”而言，那是一场“事故”，而对于经验老道又有江湖地位的实力“老手”而言，那是经验、实力、应变能力的自然流露，不仅没有违和感，还徒增几分诙谐，反而增强了唱片的真实性和感染力，是唱功与临场发挥的完美结合。在“波叔”此前类似的唱片录音中，未曾或者未达到如此高度。可以说，《审死官》是“波叔”粤剧生涯说唱水平的新境界。

此外，剧本故事情节的巧妙安排，“波叔”的演绎妙趣横生、击节叫绝。比如宋世杰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答应为杨秀珍写状伸冤，先是不知所措碰到枱角，再是心烦意乱倒转拿笔，后又一时提笔忘字，便叫老婆拿《分韵》查字，其老婆因不识字，先取《妓女自叹》，引来宋世杰一段乱唱，接着又取来《行军乐》，引发宋世杰一阵狂吹“哒哒嘀嘀嗒”军乐，这些情节虽是“节外生枝”，却异常生动有趣，大大增强了可听性与感染力。

三、泉兴唱片公司在EMI录音室的出色录音

黑胶唱片统治了音乐主流载体近百年时间，在粤剧最鼎盛的年代，粤剧黑胶唱片发行量巨大，在广州的“粤剧艺术博物馆”，还收藏展出有那个时代的大量粤剧唱片，在国内主要是百代唱片和太平洋唱片。而在香港，我们现在仍能常常看到的黑胶厂牌如风行、天声、泉兴、娱乐唱片等，他们为粤剧的发展，并为粤剧向粤曲、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出版发行了大量唱片，部分录音仍然非常有代表性，可谓“百年留声”。但这些唱片公司并非都有自己的录音室，且当时香港，录音室也已商业化，由个人或公司出资建造，除满足自身需要外，日常均可出租经营，按时计费，个别甚至还成为了公共场所，就如笔者此前拙作所介绍的“Studio A”录音室。泉兴唱片公司录制《审死官》标明是在EMI录音室，文案并没有列明由谁录音，但监制是林锦荣，此君虽名不经传，但经《审死官》一碟足可名垂青史。除了《审死官》，泉兴唱片公司出版发行的尹球系列粤曲《粤剧戏宝》同样标明在EMI录音室录音。EMI公司为古典音乐录制了非常多优秀的唱片，声音以通透和线条优美著称，而香港的这个EMI录音室，同样具有这个优点，声音多数大气磅礴、通透厚润、线条清晰优美、音场层次分明，似有分不同声乐多次录制后合成的感觉。罗文、甄妮《射雕英雄传》，罗文《卉》，叶丽仪《上海滩特辑》等等，均出自香港EMI录音室的声音。可以说，《审死官》能如此受欢迎，与录音师高超的录音技术，与EMI录音室的高技术水平是分不开的。

四、各版本声音的差异

一位真正的音响或音乐发烧友对公认靓声的黑胶唱片是很难有抵抗力的，更何况是面对《审死官》这样一张具备“词、曲、录、唱、制”五个方面均表现优秀的黑胶唱片呢。诚然，笔者十分推崇这张《审死官》黑胶，对泉兴头版有过三次购买经历，第一次，于2015年前后以6000元价格购得，后苦于囊中羞涩又以高于原价少许割爱。恰好2015年风行推出德国版《审死官》黑胶，即使600元的初始价格不便宜，仍然毫不犹疑购入。但经再三对比，始终更喜欢旧版声音。此后不久，泉兴版《审死官》价格“暴涨”，很快超过10000元，但头版CD价格尚可接受，困难终不敌喜爱，遂购入德码版CD，即使当前这版CD也值2000元左右，最终还是不能忘怀黑胶的声音，于是2018年前后再以6000元价格第二次购得这张《审死官》黑胶，此后每每调整音响系统，均当作试音碟。结果，东莞一位音响大烧也是热爱有加，不忍其再三请求，就此割爱。到2023年，实在不能忍受对泉兴版《审死官》声音的思念之苦，趁经济低迷，价格回落，第三次购得这张《审死官》黑胶，即使成色不及前俩，还是毅然购入，且一并购入价格一度与泉兴版《审死官》相当且口碑不错的美国盒装黑心版《审死官》以作对比。

无听过泉兴版《审死官》黑胶可能很难理解上述购买行为。泉兴版《审死官》，即首版黑胶，声音线条凌厉、开扬大气、宽松厚润、背景干净、音场层次分明，各种乐器声音清晰，空气感强烈、动态强劲、人声质感强烈，极具鲜活感，音量越大，听起来越过瘾、越有满足感。尤其是锣、撑、钹的录音，动态之大，速度之快，层次之通透度，鲜活的程度，犹如身临其境，在香港整个黑胶唱片历史上，其声音质量当属天赋异禀、出类拔萃，堪称香港黑胶产业的录音典范。在长达一个世纪的黑胶历史上，香港能达到如此音效的黑胶唱片也是屈指可数，可见要制作一张靓声版的黑胶唱片，除基本技术必然外，还带有偶然性，不可多得。据香港黑胶商称，泉兴版《审死官》黑胶发行量只有500张（泉兴版为黄色圈心），一套两张，实际当时向市场投放多少张很难获得确切信息，但目前市面并不多见这个版本的黑胶倒是事实。然而，即使这么少量的这张黑胶，仍然有不同版本，目前发现有“泉兴版全平圈心边版”（一张146克，一张160克）和“泉兴版全凸圈心边版”（单张148克），他们之间，除圈心边的平凸不同外，内圈心线也不相同，“泉兴版全平圈心边版”内圈心线为凹线，而“泉兴版全凸圈心边版”的内圈心线为凸线。相对于最为靓声的“泉兴版全平圈心边版”，“泉兴版全凸圈心边版”声音稍有发散，密度略低，背景不及“泉兴版全平圈心边版”宁静。成色好的泉兴版《审死官》价格最高至15000元左右，目前价格仍然保持在10000元上下，是香港黑胶销售史上最贵的几张黑胶之—，且似乎是目前1980年前后最贵的香港黑胶唱片（其余几张多集中在1990年后），其质量及价值完全反映在价格上了。

时隔22年后，香港现代音像有限公司于2002年发行了美国版《审死官》黑胶（黑色圈心），采用180克标准，同样一套两张，由美国Record Technology, Inc. (RTI)公司生产（简称美国版），限量发行，盒装带编号。该黑胶生产线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号称世界级发烧友唱片压制厂，蔡琴《民歌》美国版黑胶就是出自该厂。该版《审死官》黑胶相较泉兴版，是目前笔者所能听得到的，最接近泉兴版黑胶声音的版本，仅在声音水润度、鲜活度方面稍逊。该版价格一度几乎与泉兴版看齐，后回落至目前5000元左右。

泉兴版《审死官》黑胶出版发行35年后，香港风行唱片公司于2015年出版发行了“35周年纪念限量典藏版”，在德国采用透明胶压制生产（简称德国版），同样采用180克标准，一套两张，限量2000张，套装带编号。该版黑胶以600元开售上市后不久便销售一空，目前价格在2000元左右。“35周年纪念限量典藏版”《审死官》相较美国版而言，声音偏干，动态和水润度、鲜活度方面又稍逊。如不对比，美国版与德国版《审死官》仍然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上述只是《审死官》黑胶唱片的其中几个版本而已。2023年，风行唱片公司再次在英国通过母盘半速刻纹、1-Step母盘压碟等特殊工艺压制了《审死官》黑胶唱片，且也是限量发行，33转单面四碟，目前价格不高，有兴趣的发烧友，可以购入对比。

笔者常想，是什么样的独门绝技、录音键需要按何位置才能录制出像泉兴版《审死官》黑胶这样的音效呢？如果香港流行黑胶唱片都有如此声音，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