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需要音乐吗?
前阵子微博音乐人@耳帝 发了一条微博,言辞中表达了对现代人对格莱美音乐奖缺乏关注的失望。在他看来,中国人如今对听歌已没多大的兴趣,曾经形成了华语乐坛黄金时代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娱乐方式的匮乏,这种黄金时代今后再也不会有了。“音乐这种单感官体验、少信息量的娱乐不符合时代趋势及当今受众需求;音乐正从一门艺术逐渐成为一种功能性的BGM。”
这种想法不无道理,除了一点,那就是音乐虽然是单感官体验,不过信息量却不少,具体原因我们先按下不表。实际上“中国人如今对听歌已没多大的兴趣”在很多年前已经有人这么说过,中国人听音乐的场合,大多数是在通勤的过程中,靠着音乐简单的律动消磨旅途中的单调,或是屏蔽掉四面八方而来的嘈杂。在这种情景下,人是没有办法聆听、感受音乐中的信息的;运动者听音乐自然是为了转移对身体疲劳的注意力。可是,在如今,一个人能够静下心来听音乐的时间,又有多少呢?不能静下心来听音乐,意味着对音乐感知能力的下降,人渐渐听不到音乐中的信息,音乐制作人也不想在其中写入太多的信息,这就陷入了一种死循环。
好的音乐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但能够让人产生思考的音乐一定是好音乐,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听者需要“服用静心口服液”以外,还要音乐创作者以及演绎者有深思熟虑和内省的气质。
创作者不难想象,翻开音乐史,这样的创作者比比皆是,至于深思熟虑的演奏者,我则想起了张昊辰,一位年轻但老成的钢琴演奏家。
这位清瘦、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钢琴家只不过是1990年出生——比我大三岁,但是无论是演奏还是谈吐,却让人感觉他根本不是“90后”,反而是来自一个大众很少接触的世界。聆听他与广州交响乐团合作的贝多芬第三号钢琴协奏曲,他演奏快速乐段的跑动充满灵性却又不张扬,把贝多芬创作中期的英气展露无遗,但是那种英气又不是年少轻狂;慢板乐章非常适合张昊辰,因为这个乐章的中心就是沉思,静思般的独奏乐段展现了他的气质和思想深度,遣词造句精雕细琢深思熟虑。加演的勃拉姆斯A大调间奏曲弹得沉静、内敛、感人;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则色彩斑斓。摘录两段采访:
您一直提到对德奥作品的兴趣,这种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昊辰:我对德奥作品产生兴趣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时间点,这种兴趣的产生是循序渐进的。我以前是比较内敛的一个人,对思考这件事比较有兴趣。所以,长大之后便能体会到典型德奥作品中那种内省的气质,或者是一种内在的、能让人产生哲思情怀的一种东西,它们和我的审美取向非常相似。但是一般小时候不会感受到这种东西,毕竟那时候人还不能理解什么是内省和哲思。
您更喜欢录音室还是舞台?
张昊辰:肯定是舞台。录音室还是很不一样的,录音室有一种非常人工的东西,但也并非没有奇特之处:你在录音室这个孤独的地方待上一天或者几天,可能会钻入情感的某一个点上,从而产生一些新的东西。
艺术其实很容易造成误解,但恰恰现场演奏是骗不了人的。演奏者平时心理上的特质,敏锐的人都能听出来。这就是我更喜欢舞台的原因。而且当你和五百人或一千人在一起时,这会产生一种隐形的能量交流,会扩大音乐本身的魅力。音乐本身就是人性的交流。
而去年,觉得“录音室还是很不一样”的张昊辰,还是走进了录音室,录制了首张个人专辑。瞟一下唱片曲目,舒曼《童年情景》、李斯特《第二号钢琴叙事曲》、雅纳切克《第一号钢琴奏鸣曲》和勃拉姆斯的《三首钢琴间奏曲》。这套唱片曲目在整体上来说不是特别冷门——除了雅纳切克《第一号钢琴奏鸣曲》。但是对于从来没有听过古典音乐的朋友来说,这一段的所有文字他们都认识,但是却不知道这一段是讲什么的。没关系,只要静下心来聆听,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舒曼和勃拉姆斯,这是一段三角恋中的两位男主角,两人却由始至终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女主角则是舒曼的妻子克拉拉,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女钢琴家和作曲家。舒曼的才华出众,富有诗人气质,可惜晚年患上精神疾病,最后病逝;克拉拉尽管在音乐上才华出众,但是却不善于持家,她和舒曼生下的儿女个个境况凄惨,勃拉姆斯甚至还给她带过一段时间孩子;而勃拉姆斯,一生却无法与他生命中的缪斯结合,在克拉拉弥留之际居然坐反方向了火车,最终只赶得及克拉拉的葬礼。勃拉姆斯的这种凄凉的心境,在他的晚期作品中表露无遗,要是你仔细聆听他晚期的钢琴间奏曲——比如张昊辰演奏的那《三首钢琴间奏曲》,你就能得以窥探勃拉姆斯的内心。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浓厚悲剧色彩的作品,张昊辰弹得非常缓慢,音乐线条很长,触键非常深,如同沉思的老者在雪地上彳亍,孤独、悲凉从四面八方压迫听者的感官,无不让人想起俄罗斯钢琴家里赫特在晚年演奏的巴赫。
而舒曼的《童年情境》则刚好与勃拉姆斯相反,因为这部作品写的是舒曼和克拉拉之间的感情。写到这里,我想起前阵子读到诗人米沃什的一段话:“关于诗人不同于其他人 ,因为他的童年没有结束 ,他终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他童年的感知力有着伟大的持久性……”《童年情景》中对“童年”的感知,是克拉拉豆蔻年华的回忆,那么贯穿于全曲的“故事讲述者”应该就是舒曼自身的投影了。最后“诗人的话”无疑是舒曼的忧愁——当时舒曼和克拉拉正和克拉拉的父亲打官司,要求法院判决两人能够结婚,1840年两人终于得偿所愿,舒曼这一时期的创作,经历了忧愁到狂喜的主题变化,你能听到他在第一交响曲“春天”中的喜悦之情。张昊辰弹得并不“滥情”,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舒曼弹得老了,非常内敛,少了一些恋爱中人常有的苦闷和甜蜜,但却凸显了音乐的诗性,尤其是第七首著名的《梦幻曲》,弹得静谧、柔美。
《童年情景》不是什么很难的曲目,这一首钢琴套曲大多数是以短小的钢琴小曲组成的,没有什么晦涩的大道理,只有恋爱的苦与甜。大家也不要以为古典音乐往往都要和命运战斗、要实现四海一家的崇高理想,古典音乐也有很多作品表达作曲家内心的私密情感,又或者作为另外一种文本记录的方式,譬如这张唱片中,雅纳切克的第一钢琴奏鸣曲。
雅纳切克的音乐或许无法成为主流,毕竟他的音乐语汇过于奇特。他认为“语调本身可以作为音符”、“音乐即文体”,这种论调对任何时期的音乐史都是奇论。第一钢琴奏鸣曲就是把音乐当做文体,记录了雅纳切克得知一位工人在争取创办捷克大学的示威中被枪杀的心情和心理变化。作品从始至终弥漫着宿命的黯淡色彩,充满描述性的乐句和微小、丰富的动机。尤其是第二部分“死亡”,缓慢展开的主题动机经过数次重复进入不同声部,引人沉思。当主题重复后,略带希望的亮色浮现,随之而来的却是尖锐的冲突,直至再次沉寂下去。我其实不知道张昊辰喜欢雅纳切克的原因,但他对雅纳切克的研究比较透彻,而且他应该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对雅纳切克有研究的钢琴家。他对第一钢琴奏鸣曲中作曲家情绪变化的理解是非常到位的,他成功地把我们带进作曲家黯淡的内心世界中,也知道这部作品中情感是没有任何上升空间的,没有欣慰,没有狂喜,在希望亮光好不容易推开门缝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强烈的黑暗。听完这张专辑之后,我对他5月20日将在广州星海音乐厅的巡演就更加期待了。
张昊辰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钢琴家,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的与众不同,在于他对音乐和艺术深思熟虑,甚至有些锱铢必较。对于现代人来说,思考或许是一种奢侈品,所以他们才会把音乐当做一种无关紧要的工具,对音乐的界定也只有“好听”和“不好听”。实际上,当你开始留意、思考音乐当中的美感,你会发现原本用来解闷的东西竟然有从未意识到的美感——尽管它毫无功利化的用处。所以回到我们标题提及的问题:“我们还需要音乐吗?”哪怕只窥探到一点音乐世界中的美,相信你都会毫无疑问地说:“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