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流行黑胶唱片的价值与版本鉴别(24) 许冠杰《财神到》 兼论黄霑与许冠杰笔下的爱情

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同是1978年，香港的许冠杰推出了《财神到》这张唱片，至今已40多年，不论是否巧合，也许，中国的改革开放象征了“财神到”。

《财神到》词作者之一的黎彼得曾回应黄志华“《财神到》是否先由歌名那三个字发展成曲，然后再填词”之问时说，“大家都知道年三十晚，一定会有青年人派‘财神’。红纸上的‘财神到’三个字令我有灵感，不如写一首新春歌。当时听来听去都是文千岁、郑少秋《欢乐年年》。年年都播着大家听得有点闷。当时许冠杰提议不如写一首《财神到》”（《词家有道－香港16词人访谈录》）。许冠杰也曾经讲过，创作一首新年贺岁流行歌曲，这样逢年过节，电视台与电台一经播放，就可以收到版税。由此可见，黎彼得与许冠杰分别从歌曲创作本身及市场经济两个角度清晰地阐述了《财神到》的创作背景。《财神到》在农历年间推出，据载在东南亚的总销量达到20万张，1978年获国际唱片业协会（香港会）（简称“香港IFPI”） 第二届金唱片颁奖典礼白金唱片和百周年纪念奖，被称为“少数自创而成功的节日歌曲”。40多年后的今天，每逢新年佳节，笔者周边电视台与电台，播放《财神到》的概率依然很高。好卖，是一张唱片市场定位成功且受欢迎的标志。

从内容上说，全碟12首歌，有5首原创歌曲，原创歌曲全为许冠杰作曲，此外，许冠杰还参与了11首歌的作词（署名为许冠杰、黎彼得共有9首），可以说，这是一张充分展示许冠杰词曲创作非凡能力的又一力证。但也有人说，比起许冠杰此前的专辑，《财神到》是原创歌曲比较少的一张专辑，因此有人认为，这是一张许冠杰的翻唱专辑，但无论如何，全碟无一不是社会传唱度极高，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硬生生地将专辑做成了精选大碟，影响深远、经久耐听。究其原因，许冠杰在作客区瑞强《我们都是这样唱大的》节目时说，策划一张唱片，创作歌曲时，有一个策略，要慢歌、快歌，励志歌、搞笑歌、社会性歌、哲理歌等兼顾，尽量包含各种类型，以适应市场，满足不同听众口味，以求增加销量。就如《财神到》这张专辑，有社会类歌曲：“财神到”、“钱会继续嚟”，有搞笑歌曲：有讲打麻雀的“麻雀耍乐”和讲打牌的“咪当我老衬”、“佛跳墙”，有爱情类歌曲：“为你”、“柔情泪”、“我爱你”、“爱”和“今宵 ”，有哲理类歌曲：“何处觅蓬莱”、“往事”，有快歌慢歌：“钱会继续嚟”“为你”等，有励志歌：“何处觅蓬莱”、“钱会继续嚟”。各种类型歌曲的结合，使人听之不厌，完全一听到底。好听，是一张唱片最有生命力的价值。

黄志华曾问《财神到》歌词作者之一黎彼得，你写词一般是一韵到底的，为什么《财神到》这首歌词却转了多次韵呢？黎彼得承认上述事实，“转韵的歌其实不多。《财神到》这首歌是当时许冠杰要求不要一韵到底。现在填词一韵到底很困难，我们永远是听歌词不是看小说，三两句歌词已经去了大西洋，我都不明白”（《词家有道香港16词人访谈录》）。许冠杰在作客区瑞强《我们都是这样唱大的》节目时说过，歌词要精准押韵，一韵到底，这样才易记易唱；他看过很多讲押韵的书，也经常从已有的粤语歌曲中揣摩学习，也很喜欢从《唐诗三百首》中找灵感；他的歌曲不是一两个小时就写出的，有时是一两周，有时每晚写一两句，有灵感的就很快写完，有的却是过几天再写，慢慢积累出来的。许冠杰的歌词听起来就像信手拈来，但背后无不是精雕细琢。这不禁使笔者想起了身边两位朋友的话，一位玩音响的朋友谈到某位歌手时说道：“以前港台流行乐百花齐放的年代，其实不怎么喜欢她的歌。翻出来对比一下现在的所谓歌手，发现她唱歌其实好好听”。另一位并不玩音响、讲普通话的朋友说：“粤语歌曲的词曲融和度远比普通话歌曲要高。用意大利语唱美声，词曲是融和的；中国古代的词牌吟唱，词曲是融和的。现代的歌曲，词和曲是生硬搭配上去的，像封建婚姻一样”。往往，差与差比，可能并不知道有多差，好与好比，可能并不知道好在那里，但好与差比，就知道好在那里，这也许就是笔者常说的，香港流行曲的价值是在比较中获得的。易唱，是一张唱片的长久价值。

从制作和版本来看：

（一）许冠杰担任了自己唱片的“音乐指导及策划”，因而对选歌与编排有决定权，对自己创作的歌曲更能精益求精。笔者前文有述，凡是歌手参与自己唱片策划、监制或录音的，声音一般会较好。

（二）唱片所用录音室标明为宝丽多录音室，笔者发现，并不是所有宝丽多（金）唱片都有标明录音室，从声音的效果来看，凡标明了宝丽多（金）录音室录音的，声音一般较无标明的好。

（三）版本上从大类分，只要有日本版和香港版，也可能存在东南亚国家的版本，其中香港版又有多个版本，笔者只提供了其中一个较为少见的香港版。据载该专辑黑胶唱片先在日本发行，再在香港再版。

不论如何，我们追求的是更好的声音，而不是头版或再版。日本版环圈心边缘有“JAPAN”字样，可能因每首歌的录音时间不同，不同歌的声音清晰度稍有不同，但总体声音清晰，背景较静，层次感好，而不同版次的香港版，笔者听过多个不同版，声音均带有蒙的感觉，如果母带一样，则很有可能是因为机器不同或制作工人经验差异的原因造成的。市场卖得好的自然是靓声的日本版，还因该唱片附赠的海报印有“财神到”三字，符合国人的好意头，因而海报极为抢手，前年市场炒作海报甚至贵过唱片。但无论如何，靓声，是一张唱片市场价值的保证。

香港流行曲最不缺的就是情歌，情歌约占许冠杰歌曲的三分之一。因黄霑在博士论文《剖析许冠杰》一节中，专门点到许冠杰的情歌“过于保守”，于是笔者就萌发了论述黄霑及许冠杰笔下爱情的念头。

先谈谈黄霑的情歌。笔者认为，最能体现黄霑词作水平与爱情观的情歌应数《心债》《忘记他》《遇见旧情人》，笔者称为“黄霑爱情三部曲”。

“明明用尽了努力，明明事事都不计，为什么万般痴心都等如枉费”“原来今生心债，偿还不是一世，千代千生难估计”。债仍欠别人钱财也。然“心债”则是应尽义务而未尽也，结果成了“心结”，不能用钱财还之，而须用“心”还之，用“爱”弥补，用“情”衡量，还不能量化，可能一世甚至几世都不能偿还。所以，钱财之债易还，而“心债”则难还。

然“心债”是如何产生的呢？既然是“心”的“债”，显然由“心”而生，因“情”未还，因爱生恨。虽然黄霑写《心债》时刚结婚不久，但在其妻仍在孕时却离婚，选择与另一女子相爱，于妻未尽呵护、于子女未尽养育之义务，于是就有了“负情之债”，其百般曲折喜得美人心，却又因好色成性不能最终成婚，成了“情饬之债”，虽然这些事情均发生在《心债》成曲之后，却不幸深刻地诠释了其中的要义。不尽义务之债与随心随性形成的债，其实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债，这种债藏于心内其实就是一种痛苦，令人欲拒还迎却又求之不得，对方因爱成恨，自己却因爱成债。

于是就想《忘记他》，但忘记他，等于忘记了一切，等于抛掉了方向，遗失了自己，等于忘尽了欢喜，锁住了心灵。只因从来只有他，才可以欣赏自己。因此，说是忘记他，但“怎么忘记得起”呢。

既然不能成为现爱，就只能成为旧情人，可又无法忘记他，但偶尔在街角不期而《遇见旧情人》，那种惊喜、失落与惆怅，可想而知。只能“人丛内眼光接近，欲语终无言，唯凭眼睛探问”，可惜“又见身旁人”，盈盈向他笑殷勤，怕令其突然失态，就只能“蓦然转身”，“静静在街角下”，偷偷看其走近，其实旧情人是在“回头望四边远近，就似找从前，从前别了的人”。原来两人彼此分开，但心中还有对方，藕断丝连。这种极其细致传神的描写，可能也只有黄霑才能写得出了。

相比黄霑，许冠杰笔下少写爱情的苦，而多写爱情的甜，最多也就是哭与泪、离愁别绪，也可以概括为“许冠杰爱情三部曲”：追、思、离。

“追”，追求不得，代表作有《追求三部曲》《玛莉我好钟意您》《日本娃娃》《十个女仔》《Pretty Woman》；

“思”，苦相思，代表作有《难忘您》《夜夜念奴娇》《纸船》《心里日记》《在回忆中》；

“离”, 离愁别绪，代表作有：《哭泣风雨间》《是雨是泪》《仍是要走》《我的心仍属于您》《爱是无言》，用许冠杰自己的话说，爱情最惨就是“无言”。

其实，笔者认为许冠杰的情歌大多一韵到底，易记易唱，旋律优美动听，朗朗上口，调皮中带点伤感，表意也较为深刻。但黄霑评价许冠杰的情歌说，“他的情歌作品，写法反而保守；用字陈旧之余，连语法也间有不通，写情写景写人，绝少新意。如果将他的‘鬼马’歌曲和他的情歌，放在一起，有时几乎令人怀疑是两个不同作者写的”（ 黄霑《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既然如此，不妨对比一下黄霑与许冠杰笔下的爱情。

（一）黄霑与许冠杰均毕业于香港大学，且均能以文言入词。黄霑毕业于中文系，古文功底自然不在话下，其曾说过可以写出艰深的古文；许冠杰毕业于心理系，但表示很喜欢中国文学，喜欢诗词歌赋。黄霑《遇见旧情人》“欲语终无言”“唯凭眼睛探问”“盈盈笑殷勤”、许冠杰《双星情歌》“曳摇共对轻舟飘，互传誓约庆春晓”等歌词，均带有较强的文言色彩。两位词曲作者不约而同选择古典文学语句描写爱情，显然文言文更精炼、简洁、传神与意境盎然，更能表现爱情的凄美与浪漫。不同的是，许冠杰多用文言色彩的语言描写爱情的相思，而追求与离别则多用口语或现代书面语。

（二）黄霑笔下的爱情俨然成了爱情“哲学”，而许冠杰笔下的爱情则多是传统爱情的行为。黄霑将爱与情的痛苦感受成“心债”，将爱与情等同于自身，忘掉了爱情，就等于忘掉了自己，迷失了方向，忘尽了欢喜，缠缠绵绵。爱本无意情却不甘，情尤深种爱却无为，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情本身就属于柏拉图式的“心灵的爱情”范畴，是精神恋爱。而许冠杰笔下的爱情则无需上头，多写怎样“追”，如何单相“思”，处不好如何“离”，是活在当下。

（三）黄霑笔下的爱情多是痛苦的，许冠杰笔下的爱情则多是甜美的。黄霑笔下的情歌常常此爱说一不二，就像这世界就此一女子，不爱就得死一样。不幸的是，此女子在爱与不爱间缠缠绵绵，纠缠不清的爱情终究痛苦。而许冠杰的情歌写追求过程似乎较多，也较为鬼马，一副游戏人间的心态，写法就已直接与欢乐，见到靓女就“追”，追不到就单相“思”，留不住就“离”，干净利落，不会拖泥带水，因此多甜美。

（四）黄霑笔下的爱情多重心理描写，而许冠杰笔下的爱情多重过程描写。黄霑作词往往只选取某一视角重点描述，不及其余，加上其多情的风格与经历，爱情心理加上其深厚的文学功底自然成为他的拿手素材，《心债》《忘记他》《遇见旧情人》写得逼真细腻，可谓爱情心理描写的杰作。许冠杰笔下爱情的“追、思、离”歌曲，多集中在年轻时期，往后就逐渐减少，他这类歌曲的受众定位似乎是年轻人，可能有扩大销量的考量，同时又因应了其开朗乐观的性格。

黄霑与许冠杰的情歌各有千秋、各有精彩，谁更受欢迎其实并不重要，心领神会就好。香港流行情歌种种，愿您能常与此生最爱的人，趁着午后灿烂的阳光，又或就着沥沥细雨，任凭时光流淌，心无挂碍，品尝着浓香的咖啡，共同聆听着旋转的黑胶唱机播放着的，浓蜜情歌，珍惜当下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