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意识流

专题文章: 四季·春秋

原作者: 王士昭

简介:每年的一月,天气都总是很冷,夜晚尤甚。还好,这会儿我在家中书房满墙的碟架前,头戴着一位巧手朋友手工制作的MC2型绿檀木壳高保真耳机,听着《秘》。 起始的几个乐句,悠悠然呈现出星光闪烁一般忽明忽暗的对比效 ...
每年的一月,天气都总是很冷,夜晚尤甚。还好,这会儿我在家中书房满墙的碟架前,头戴着一位巧手朋友手工制作的MC2型绿檀木壳高保真耳机,听着《秘》。
起始的几个乐句,悠悠然呈现出星光闪烁一般忽明忽暗的对比效果。这就是一架梯子,让我可以顺利地进入冥想的世界。接着,主旋律铿锵有力,伴随着低沉的鼓声,让我即使在冥想的时候也不觉得空虚。以这样沉劲的音阶为路径,我可以一步步向前悠游。电吉他揉弦的效果真是特异极了,给这个冥想的世界更添一份迷离。在途中,总是有一个又一个音出乎意料地现身,色彩和个性各不相同,每一个音的出现似乎都有它的必然性,就像我过去曾经经历过和未来将会经历到的某些人与事……
喜多嶋修这位东瀛乐人,在他一手炮制的这支乐曲里,勾画的不就是冬之秘境与春之欢颜么?
自然,还有在冬的清冽静谧中最好展开的冥想,在音乐中俯拾皆是的春之萌动。


喜多嶋修专辑《秘》

在我听来,《秘》这张喜多嶋修专辑里真是充满了冬日冥想味道。这种冥想就如同一幅泼墨大写意画,讲究意象的表达,而不着意于对具体事物的描述。如果以平常的聆赏方式来解读《秘》,会觉得它的结构有点松散,然而,因为它富有寓意与哲理,所产生的空间与能量却是无限的,就像借助于音乐塑造出的宇宙感,黑暗但绝对静谧。当人们浸淫其间的时候,感官与神经可以得到松弛和舒展,就像是在进行心灵的音乐疗法。当然这样的音乐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出来的。在我看来,作曲家必须对生命的真谛有所感悟,并且有自己独特的一套生活哲学,毕竟音乐是反映作曲家的心境最直接的方式。而在《秘》里面,我所能感受到的就是“秘”。虽然喜多嶋修以电子合成器奏出的音乐色彩实在是丰富,音响也实在是萦耳不绝,可绝妙的是,我猜测我这个聆听者的心境恐怕跟喜多嶋修这位作曲者兼演奏者毫无二致,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静如止水”——中国道家的鼻祖老子说“大音希声”,难得喜多嶋修这位东瀛乐人竟能深谙其理!


喜多嶋修(中)和他的乐队伙伴

在《过去的童贞》曲中,筝是主角,流露出来的质感澄澈透明,拨音和颤音有着很“东方”的含蓄美感,玲珑可人,而音境也有着活生生的立体感,层次与景深了然分明,如同孩子们在雪地上嬉戏,亦似乎是情侣在呢喃私语。《宇宙之轮》同样以筝开场,然而它一反前曲的含蓄,后段的琵琶狂放遒劲,全曲编配得就如同是一幅现代拼贴画,曲中融入的鸟鸣与人声音响真有“画龙点睛”之效,仿佛是冬去春来大雪初融、阳光透过雾霭射向人间时的鲜活生机!再听《智慧之翼》,这是一支很长的曲子,富含东方禅意,就像一个故事一般有着完整的起承转合,电吉他写意拨奏,竹笛清越高远,呈现出一种勇往直前、展翅高飞的怡人气势——那是一种独属于冬的冷峻。
《天堂乐园》以一片生动无比的虫鸣鸟叫与神秘的女声相伴,古筝踩着诙谐的欢愉节奏,看似很写实,实则更添辽远无限之感——这是冬雪化尽后春的气息。《薪火相传》的意境与《天堂乐园》一脉相承,以紧凑而环环相扣的节奏荡漾着周遭的空气,步步趋向于潜意识的感官边缘,蓄势突发,终于冲开一道道无形的障碍,得获新生——这是春的生机。《反璞归真》在澄澈的流水声中缓缓进入乐曲主题,有一股子“行吟”的洒脱感,那器宇非凡的旋律着实让聆听者心胸舒畅,尤其是在中国乐器与音符线条的综合表现上,与另一位电子音乐大师、希腊裔英国人范吉利斯的名作《中国》绝对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封印》一曲结构亦是绝佳,起承转合流畅而多变,主旋律简洁而无冗言,简直就是一种线条分明的叙述,再现了生生不息的四季之音。
《小小的惊奇》大约是最令我“惊奇”的曲子了——它竟在Fusion融合爵士乐里“融合”进了那么丰富而又贴切的东方乐器!在融合爵士的映衬下,以五声音阶为主的悠扬笛音,与轻盈跳跃的琵琶水乳交融,构成一幅东西合璧的美景,而后,忽明忽暗的爵士钢琴伴着迂回急进的电吉他登场,彼此争奇斗艳,直到一曲终了,还有欲罢不能的绕梁残响,让人意不得尽!收尾的一曲《深远不可知的绿》中那种“绿”的色彩感真是太强了,任何一个聆听者应该都能够鲜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甚至会在一刹那间就被它吸引,为它那勃发的春日生机所感动,从此不会再感孤独。
从冬到春,诗人需要苦苦等待,然后故作“举重若轻”地说什么“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对于音乐人来说,要顺滑完美地过渡,从冬到春,只要一两个小节,具体到喜多嶋修,也就是信手在他的电子合成器上弹三五个乐句而已。
喜多嶋修的音乐有着千变万化的形式和丰富的精神内涵,音乐语言自由前卫、纵横挥洒,布局精密细腻,匠心独具,自由游走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熔东西方音乐精髓于一炉,灵性与深度俱臻极致——依我看来,这位才华惊人的作曲家、演奏家和作家的每一张专辑,都是我们聆乐者借以了解自然、体味哲理、陶冶心灵的好宝贝呢!
所谓“生活”,其实蕴涵了阴阳的法则。世间万物的组成,都与阴阳的法则密切相关,象月亮与太阳、女与男、东方与西方,都是阴阳法则的妙用显现。不管缺少哪一个部分,都不能说是正常的。唯有双方取得均衡,才能形成世界,而四季中的冬与春又何尝不是这样?喜多嶋修真是一位电子合成器的高手,能巧夺天工地将东西方乐器音源融会贯通,让东方禅意与西方哲思和谐并存于自己的作品中,从清冷到温暖,从素白到七彩,从悠然到跃动,冬春之如斯交融,何其美妙?
这是喜多嶋修,这是东方人的艺术哲学与音乐心路,那么,西方人呢?美国人呢?乔治·格什温呢?


乔治·格什温

格什温有一部作于1935年的三幕歌剧《波吉与贝丝》极其有名。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黑人区的一条鲇鱼街上。这部歌剧第一幕第一场场景就在鲇鱼街上一个大杂院中,黄昏时分,黑人老大杰克的妻子克拉拉唱起催眠曲《夏日时光》,其时,大杂院诸人在赌博,连跛脚的乞丐波吉也加人了赌博。当大家一边赌博一边飞短流长说到流氓克劳恩的情妇贝丝时,都说她是一个荡妇,只有波吉一人袒护她。克劳恩和贝丝也加入赌博,抽了大麻的克劳恩在醉醺醺中为罗宾逊赢了赌局而且杀了他,警察赶来,贝丝催克劳恩赶快逃跑,而每个人家都门户紧闭,没有人想隐藏贝丝,只有波吉接纳了她,把她藏进自己家里,乞丐与荡妇的奇缘就此开始。在第三幕的第一场,当黑人们纷纷为海上死难的渔夫们祷告时,贝丝抱着克拉拉的婴儿再度唱起了《夏日时光》。




《波吉与贝丝》海报、《波吉与贝丝》其中一个版本、《波吉与贝丝》剧照

《波吉与贝丝》中的《夏日时光》无形中浓缩了美国黑人的百年苦难与怨艾以及无奈自我排解的心态,但脱离开这部歌剧之后的《夏日时光》,其实也不过是一支催眠曲,只是极其可人而且有名,称它为传世名曲是丝毫不为过的。据粗略统计,此曲问世至今已有超过二千六百种录音版本,并且每年都在增加,在古典音乐、爵士乐、流行乐和各种人声与器乐组合中对此曲都不乏改编尝试。尤其是在爵士乐界,由于音乐和肤色的渊源,这支曲子几乎吸引了所有黑人音乐大师的声音,从歌唱到演奏,从钢琴、萨克管、单簧管到吉他再到整支爵士管弦乐团,色彩斑斓,各擅胜场。





左:爵士乐大师、小号圣手迈尔斯·戴维斯录制的爵士管弦版《波吉与贝丝》;中:爵士乐大师、小号圣手迈尔斯·戴维斯录制的《波吉与贝丝》;右:爵士钢琴大师奥斯卡·彼得森弹《波吉与贝丝》

 艾拉·菲茨杰拉德与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这对老伙计、老搭档对唱的《夏日时光》特别耐人咀嚼。艾拉那如天鹅绒缎般顺滑熨贴的嗓音,和路易斯那“书包嘴”(Satchmo)中发出的沙哑却极具磁力的喉音,以及路易斯那独步天下的小号在法国号的序奏所掀起的夏夜热浪中破空而出,尖锐而激越,划破粘稠的空气……这样的演绎中所浸润的炽热与挚恋,当真是独属于夏日时光。


艾拉·菲茨杰拉德与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录制的《波吉与贝丝》

口琴圣手拉里·艾德勒也是格什温的乐迷。有一次公开演出,他手持口琴,却走到钢琴前坐下,奉献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双琴”绝技:他用右手持口琴吹奏,而左手则弹钢琴为自己伴奏,奏的正是《夏日时光》,其间他运用了大量的滑音来抒发情感。


口琴圣手拉里·艾德勒

如果说盛夏是世间生命之极盛期的话,那么晚秋则是生命的半衰期,一岁一枯荣的生命规律,呈现在晚秋却是如火一般地绚烂。
有个法兰西钢琴家,名叫雅克·路西尔,他本是法国钢琴学派的衣钵传人,却把毕生大量精力都放在了把古典音乐爵士化的实践中。比如我现在听的这张老雅克弹的肖邦夜曲专辑,不但把握住了肖邦的艺术神髓,还天然地流露出爵士乐的自由意趣。老雅克的演奏,没有鲁宾斯坦那般的甜美,却更见一种游离于方外的从容与惬意,那清朗的琴音中蕴涵着隽永的诗意,意境淡雅而深远,变奏与即兴的美感真是妙不可言。那首《降E大调第十六号夜曲》,那简洁鲜明的主题、清新淡雅的乐句、散逸其中的淡淡的忧伤以及质朴平和而又不乏优美的音色,还有那从容不迫而又灵气逼人的即兴变奏,都不由让人联想起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佳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更让我想起傅聪先生曾经跟我说起的肖邦:“为什么人家说肖邦是‘钢琴诗人’?他的音乐真是最接近于诗!肖邦的音乐跟诗那么接近,他好像在跟你说话。有一首肖邦的夜曲,我第一次接触时,最后那一段,我就忽然想起这境界真的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乱红’颜色的感觉就是肖邦最后的《E大调夜曲》,最后结尾那个句子。每次我弹这个曲子就想起那个境界,‘泪眼问花花不语’。它真的就是那个感觉,让人感觉到在跟自己说这句话!”

 
雅克·路西尔和雅克·路西尔独奏专辑《肖邦夜曲印象》

是啊,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悲秋”情怀,跟东西方音乐中的秋思倒是大抵相似的。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秋风起了,委婉的埙扬起时光的遐思;秋叶落了,清丽的筝扫过满地的金黄……张维良《秋风》这支埙曲的名字,取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听到埙的声音,我就会感觉已经到了深秋时节。这支埙曲是张维良以宋代一支古老乐曲中的三小节为动机延伸发展而成,其中还有无伴奏女声的和音吟唱。这个女声的作用相当重要,乐曲内蕴的伤时萧索之意经由她悠悠地唱出来,与埙的气韵中固有的悲凉相得益彰。这支埙曲总体风格比较“软”,但是真能打动人。除了旋律,张维良还用埙吹出了风声一般的感觉,音色很特别,但是又很真实。这种音乐你无法让它很激昂,它的激昂是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决不会轻易地放出来。听着《秋风》,感受着每个乐句中渗透的深秋情怀,你会恍恍然觉得自己也正身处一个苍凉“悲秋”,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接下那似乎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飘落的片片红叶,惟恐它掉下去没入泥土之中……


张维良

音乐本无藩篱,意境各人自得,或春,或夏,或秋,或冬,这四季的交替轮回,不也是人生酸甜苦辣的不断变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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