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星期五,盛原老师刚下飞机就直奔广州星海音乐厅。在琴房练琴之前,他趁着调琴师傅为他调试羽管键琴的间隙,坐在琴房外的沙发上吃刚从星巴克买来的帕尼尼,这算是他练琴前简单的午餐了。我坐在他身边,跟他闲聊。他问 ...
星期五,盛原老师刚下飞机就直奔广州星海音乐厅。在琴房练琴之前,他趁着调琴师傅为他调试羽管键琴的间隙,坐在琴房外的沙发上吃刚从星巴克买来的帕尼尼,这算是他练琴前简单的午餐了。我坐在他身边,跟他闲聊。他问我是不是最喜欢巴赫,我说是,但我很害怕听巴赫,因为大三的时候睡不好,老喝酒,可是喝得半醉之后听巴赫却总能把醉酒感解掉。
4月24日下午,我坐在星海音乐厅大演奏厅的第一排,面前尽都是争抢着要和羽管键琴拍照的观众。我就坐在我的位子上,手中拿着乐谱,空空的眼神越过羽管键琴那湛蓝色的琴盖,落在舞台上方管风琴那些宏伟的管子上。我实在不太想管那些熙攘的人群,即便是第一次见这一架乐器,我也不想把手机举过人群,只为了可以炫耀自己已经听过这种难得一见的“古代”乐器,何况我已经见过,而且听过多次。
可见大家都对羽管键琴感兴趣,这样可怜的巴赫倒有点被冷落在旁了。也许人们都不太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架乐器拿出来演奏巴赫,只是觉得这架乐器的发音特点非常有趣:柔声细气,平和自然。至于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演奏巴赫,可能也没几个人说得清。毕竟,对于面对“巴洛克”一词只能想到装修风格的人来说,羽管键琴不过是在家居广告中的摆设而已。
作为罗萨林·图雷克的学生,盛原在巴赫诠释上的功力是毋庸置疑的,讨论盛原的技巧如何如何并没有什么意义,当然这也并非为他的失误开脱,他确实在《法国风格序曲》中出现了失误,晚上钢琴独奏会的《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的赋格部分也是出了很大的问题。不过现场失误并不是问题,只要风格和气质依旧,无伤大雅。
说实话,在现代,要一位学院教授来弹这样强度的音乐会——下午演奏羽管键琴,夜晚演奏现代钢琴,这等于让一位短跑运动员来跑长跑一样,这位短跑运动员在他长期训练的保证下当然能够完成长跑的路程,但是成绩当然没有专业长跑运动员那样好。盛原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即便他是罗萨林•图雷克的学生,但是长时间的教学让他很难保证钢琴家的练习和思考时间。这个问题很大,因为在盛原的演奏中,他弹得非常节制,很多地方节制到甚至有些谨慎,不过他对琉特琴音栓的大胆运用却总能让音乐增加一抹亮色;他对巴赫音乐的结构、层次和句法的解构都合乎道理;盛原把巴赫音乐中潜藏的情感细细揉开,剖得深,裁得细。巴赫作品的情感当然不如肖邦作品那么显而易见,你得顺着那些句子,一层一层顺下来,就像洋葱一样,“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
这确实是会让人讶异:谁能知道在羽管键琴那纤细的琴音,和在钢琴那些或温润或清脆的音色背后,竟潜藏着如此涌动不安的细流。你还说巴赫的音乐充满神性?别开玩笑了。
这是一个想法,起源于盛原老师弹完羽管键琴音乐会之后我对他的一个小专访,当中一个问题,提到在羽管键琴上和现代钢琴上演奏《意大利协奏曲》时,表现出两种乐器的什么差异。盛原是这么回答的:
“我觉得,这首作品在钢琴上,我能够表现出更多层次的色彩,虽说这曲子是巴赫为羽管键琴写的,但他实际上是在模仿一个乐队。这巴赫还在乐谱上作了不同的标记,意思说你可以换不同的键盘来组合。这说明巴赫是想在羽管键琴上达到更丰富色彩的效果。然而在我看来,羽管键琴并不能很好地表达乐队的色彩,但是钢琴可以。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羽管键琴很多琶音、和弦的琶音和装饰音,都是表现出巴洛克时代华丽的风格,但是如果在钢琴上弹太多的琶音,它并不能像羽管键琴那样做到拨弦乐器的效果,而且语汇和风格都不对。所以,可能钢琴在得到更多色彩的同时,牺牲了优雅。但是各有千秋吧。”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我跟朋友聊天聊到巴赫羽管键琴作品,突然蹦出了一个“超越性”。结果当天晚上失眠,明明第二天还要早起到中山大学参加校媒联盟年会,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听古尔德弹《法国组曲》。到了凌晨四点,我顺着自己写的深夜聆听古尔德的感想,在朋友圈中写了一小段话:
“采访盛原老师之后我发现一个问题,巴赫在羽管键琴作品上的写作是不是已经具有了超越性。举个例子,《意大利协奏曲》本是试图表达乐队的音色和效果,但是用羽管键琴这么干就显得太单薄了,在现代钢琴上却能满足这个需要;至于《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就不用说了,这部作品对于羽管键琴来说真是太过庞大了。但是他又不是完全超越,很多东西还是挺符合羽管键琴的,譬如BWV.933《六首小前奏曲》,用现代钢琴来弹反倒觉得不合气质——这句话象是废话。”
盛原老师起得太早,早起的他与晚睡的我遇上,他给了我肯定的回复:
“你说得太对了!巴赫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有某种超越作品本身乐器的超越性。比如他的声乐作品的器乐化,在独奏弦乐器上演奏法国序曲和赋格,在羽管键琴上演奏乐队风格、声乐风格或管风琴风格的作品等,说明他总是在用某种有限的演奏介质来达到整个巴洛克音乐文化的无限空间,甚至于说这个无限空间是不局限于巴洛克,也不局限于音乐,也不局限于文化的。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间也。”
不过不要以为我这么说,就是“钦定”现代钢琴一定会比羽管键琴优秀和全面,羽管键琴有些音色在现代钢琴上还弹不出来呢。我觉得调琴老师傅说得挺好的,现代钢琴比羽管键琴更加“方便”。
这个问题我也在访问中问过盛原老师,在他看来,巴赫是一座宝藏,会使人的灵魂和生活都丰富起来。这一句话,被我拿来用作访问的标题。这一句话更深的阐述是,巴赫是一个富有学问的人,他的作品是他丰富知识储备的表现,聆听巴赫,就等于了解一个奇特的世界。
当然这个问题,我想得要更早,大概在盛原老师独奏会的前一个月,我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想这个问题——这其实也是一个习惯,有些音乐会的准备,往往需要提前几个月开始做。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于是我开始从反方向思考。
在回学校的汽车上睡着的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人说:“不要劝说别人聆听巴赫,他们不适合。”
我想想觉得有道理,毕竟,这确实不是一个适合聆听巴赫的时代。
我前面说我曾用巴赫来解酒,半醉的时候聆听巴赫可能是最佳选择,此时你对外界的感官和反应已经被酒精削弱,然而思维受到的影响还不大,这时候的我,拥有较高的思考效率,以及最低的外界干扰。为什么我要选择这个时候聆听巴赫,是因为巴赫只能在非常安静的情况下聆听。巴赫不会像舒曼、肖邦,把全身心和盘托出,无论听什么你都会觉得他们是火在燃烧,不过盛弱而已。他总喜欢搞点米诺斯迷宫一般的玩意:卡农、赋格……让你绕得晕头转向,你没有抓住线头,是出不来的。有时候他的答案又不在迷宫之后,而是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经过句上。然而巴赫的神奇之处在于,一旦你抓住了他的套路,你会发现,这些可爱的地方就象是黑夜里迸发的火花和擦过的流星。它们有时候会给你展示一个奇妙的世界,有时候会击中你内心柔软的部分,你无言以对,因为你知道,你心中缺失的某一块碎片,似乎被找到了。
然而想来也是可笑,如今这个年代,大部分人只需要“莫扎特再世”、“贝多芬大旗”、“二十一世纪的古斯塔夫•马勒”等等奇怪的名衔称号。只有默不做声的人,把自己浸没在孤寂之中,手指在灰色的水面上弹着赋格,波纹一圈圈散开,在遥远的时空里撩拨起一点微弱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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