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歌者与钢琴家 | 音乐只属于那些残破的人

在17、18世纪，当时由于女性无法参加唱诗班也不被允许登上舞台，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首先引入了阉伶歌手，他们挑选出那些嗓音洪亮的清澈男童，在进入青春期前通过残忍的阉割手术来改变他们发育后的声音。因为体内的性激素发生变化，阉伶歌手的声道会变窄，有利于音域的扩张，尽可能保留住男童高亢的音域与音色，加上巨大的肺活量和生理体积，使成年后的他们拥有了超过常人3倍的非凡嗓音。阉割男童这种不人道的宗教手段直到19世纪才被逐渐废止，但是历史记载，“年轻的阉人歌手嗓音清脆、动听、无与伦比，任何女性都不可能具有如此清脆、有力而又甜美的歌喉”，已经成为无直观证据但是无比令人追忆的奇观。

历史上最著名的阉人歌手有很多，但其中声名最盛者当属法里内利。1994年的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法里内利》（也译为《绝代妖姬》）描述的正是这位伟大的意大利阉伶歌唱家的生平故事。历史上的法里内利拥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超绝演唱技艺，据说他演唱的歌曲技术难度极高，如十度音程的跳进、高速颤音等，除他以外几乎无人敢于挑战。当时的音乐界权威人土匡茨评论说：“他的音准极好，颤音很美，肺活量很大，喉咙非常灵活，因此能准确而从容地用快速唱远音程，唱间断的或其它类型的乐句都没有任何困难。”美声唱法的教育大师曼奇尼惊呼：“太完美、太富有感染力了！在整个声区范围内，他的声音都极其宽大洪亮，充实丰富。在我们的时代，我们没有听到有任何人能够与他相比。”根据历史记载，法里内利的音域是从低A到高C以上的D音，而在这样恐怖的高音区域，他的声音仍然能够保持清晰、锐利和圆润，以及金属般的光泽。影片中的主要情节集中在法里内利与伟大作曲家亨德尔之间的恩怨，并贯穿着他与同胞哥哥之间爱恨交织的情感历程。影片故事当然是值得观赏的，但是更值得欣赏的是出现在影片中的美不胜收的音乐。事实上，所有古典乐迷尤其是巴洛克乐迷，都应该珍藏这部电影的原声带专辑（编号：TRAVELLING K 1005）。

除开来自亨德尔歌剧《里纳尔多》里著名的咏叹调《让我哭泣》外，收录在《法里内利》这部电影的原声带专辑里的音乐并不是脍炙人口的热门作曲家和曲目，比如里卡多·布罗斯基是谁？尼古拉·波波拉是谁？约翰-阿道夫·哈塞又是谁？这些陌生的名字和乐曲，可能让大家怀疑此碟的亲和力，但事实上这张专辑好听得令人难以置信。TRACK 1《我在这摇摆不定的船上》名不见经传，但是旋律之优美出人意表，情绪之起伏荡气回肠，八分多钟绝无冷场，歌者和巴洛克古乐团的协作一气呵成。作曲家布罗斯基诠释就是历史上法里内利的哥哥，也就是影片中的男二，原声带入选的两首他的作品表明这是一位音乐成就被远远低估的巴洛克作曲家。另外，作曲家哈塞在巴洛克时期也是大名鼎鼎，深受失眠之苦的西班牙国王为了克服顽疾，当年重金聘请法里内利每夜在卧室门外固定演唱四首咏叹调，据说其中之一就是碟中的TRACK 9《唤醒那崇高令人敬仰的心》。影片中有一段情节是在西班牙皇家花园里，众人观看日食。当太阳被黑影吞没，国王请求法里内利用歌声把太阳召回，法里内利又唱起著名的《让我哭泣》，阳光在婉转低回的歌声中再现于世。尽管现代人知道其物理现象的由来，但是这样的情节依然使观众如醉如痴。

这部电影是由意大利、比利时、法国合拍的，曾获得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凯撒奖最佳服装设计、最佳音响以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著名的古乐权威克里斯托弗·鲁塞特指挥子弟兵乐团LES TALENS LYRIQUES（这个组合曾在2017年格莱美大奖大放异彩）担任了影片的音乐班底。尽管当今经过训练的假声男高音可以基本接近阉人男伶的音色，但是毕竟还有相当的差距。传说中法里内利绝美的歌喉常常能使人晕倒，史料记载他能连续唱高音一分钟而不换气。当时的观众对他更是崇拜地五体投地，疯狂地高呼：“天上有一个上帝，地上有一个法里内利！”在如今如何还原法里内利的美声，成为这部电影成功与否的关键。现代录音技术解决了这一难题，我们在电影中听到的法里内利演唱的歌曲，全部是由美国假声男高音D.L.拉金和女高音E.玛拉丝-古德列夫斯卡共同演唱的。在制作过程中，先分别录制二人的演唱，再将他们的声音衔接在一起，混音合成了影片中法里内利的歌声。合成的法里内利的歌声，既有女高音的华丽，又兼具男高音的力量，比单纯的假声男高音更接近阉人男伶的音色。影片的制作过程极其繁杂和辛苦，光是录音就用了数月时间。后期处理也是十分困难，有时甚至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进行处理，第一阶段的处理就花费了10个月，累计3000次编辑。这在电影原声带的制作上实属罕见。不过制作群体的心血没有白费，在这部电影中，每段音乐都是那么的悦耳动听，感人至深。人们想象中的法里内利的绝美歌声重现银幕之上，伴随着乐音的流转，观众为作曲家的美妙作品倾倒，也不禁为歌者悲凉的人生掬一把同情之泪。

时间从巴洛克转到20世纪，这是一部名叫《灵魂歌王》的传记式电影，它讲述的主角，是已故美国著名的灵魂音乐家、钢琴演奏家雷·查尔斯。雷·查尔斯1930年出生于美国佐治亚州，他开创了节奏布鲁斯音乐，是第一批被列入摇滚名人堂的人物之一，《滚石杂志》亦把他列为“100个最伟大的艺人”中的第2位。弗兰克·辛纳屈称他为“音乐界唯一的天才”。2004年雷·查尔斯因肝功能衰竭病逝后，按照其生平拍摄的影片《灵魂歌王》上映，扮演雷·查尔斯的杰米·福克斯，在次年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大奖。

雷·查尔斯辉煌的艺术生涯背后，同样是迥异于常人的波折和磨难。他出身于贫穷的黑人家庭，童年亲眼目睹弟弟溺水身亡，这造成了折磨他一生的创伤和阴影，7岁时雷·查尔斯弭患青光眼无钱医治导致双目失明，其后他精神支柱之一的母亲又离开了人世，而他的音乐创作起初事实上是纯粹的模仿，并不得到世人的认可，他有过人天赋但却未有机会展现，各大音乐电台甚至曾经联手封杀了他，直到遇到大西洋唱片公司的艾哈·迈特。迈特让雷·查尔斯完全开始做自己的音乐，让他得以一步步超越自身，从一个普通的失明黑小子一跃成为享誉国际的超级巨星。成名后的雷·查尔斯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和迷惘。他沉溺于毒品，又幡然醒悟艰难戒毒；他在爱情中颠簸坎坷，又被多彩的性爱所迷惑；他渴望亲情和友谊，又一次次遭遇背叛；他在音乐中自救，被音乐拯救，也拯救了音乐。

雷·查尔斯最初学的是爵士钢琴，然后开始融入自己个性化的演唱，直到他的第一首单曲《我得到一个女人》问世，展开他音乐艺术的康庄大道。这首歌曲被称作第一首真正的黑人歌曲，并且大胆融入福音元素，一夜红遍全美。当雷·查尔斯综合了节奏蓝调和福音感觉的灵魂乐嗓音开始广为流传时，他的独特音乐风格开始形成。被称作灵魂乐之父的他事实上并非只是单一风格，在乡村、蓝调、灵魂、爵士、Big Band音乐风格上他都有涉猎。雷·查尔斯生前共13次获得代表美国流行音乐最高荣誉的格莱美奖，并于1987年获得格莱美终身成就奖。而他的最大贡献在于上世纪50年代首开灵魂乐先河。他去世后的第47届格莱美奖2005年颁奖典礼似乎更像是一场为他而举行的纪念盛典。格莱美评审委员会不但将包括年度最佳专辑等8项大奖全部颁给了去世不久的他，更安排了两个特别纪念单元：女歌手艾利西娅·凯斯和在《灵魂歌王》的主演杰米·福克斯合作，在制作人昆西·琼斯指挥的管弦乐队伴奏下，演奏了查尔斯1960年横扫格莱美四金的名曲《心中的乔治亚》；在最后一项大奖颁出之前，曾9次赢得格莱美奖的著名歌星邦妮·瑞特和另一位蓝调大师比利·普雷斯顿再次合唱了属于他的音乐。

影片《灵魂歌王》中出现的音乐，理所当然都出自雷·查尔斯的各个时期之手。和市面上多如过江之鲫的各种雷·查尔斯作品精选集唱片相比，《灵魂歌王》电影原声带（编号：ATLANTIC/RHINO/WMG WPCR-12022）在内容上虽然做不到高大全，但是将雷·查尔斯最具指标性意义的代表作囊括其中，不啻为认识这位灵魂乐大师的最佳敲门砖。其实影片一直颇有意识地将不同年代的名曲伴随着雷·查尔斯的人生叙述过程依次出现，原声带中的一些名曲，诸如《我得到一个女人》《夜晚就是销魂时刻》《敞开我心扉》《我不能停止爱你》《心中的乔治亚》《杰克上路》等，都是不同阶段或者重要时刻、场合的印记。我们可以发现他早期作品都带有明显的直露的情色色彩，这可能与他来自社会底层黑人家庭有关，一种无拘无束的天生大胆。然而正是这种有点出格的音乐恰好与当时美国开始解放个性的时代潮流不谋而合，因此问世后便大受欢迎，影片也顺便将当时的社会人文发展历程进行了一次回顾。

盲人的客观世界里，四周永远是无尽的黑。对于雷·查尔斯音乐是暗海上摆渡的船，让他驶向心灵深处的光亮。在没有音乐的现实生活中，他不过是个寂寞琐碎的凡人，只有当音乐围绕在他周围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灵肉合一的圣人。影片《灵魂歌王》对于雷·查尔斯的坚强独立性格作了不少的描述，显然正是这种性格引导他走向成功。一位出身低微的盲人能够凭一己之力在音乐上获得如此非凡的成就，无论如何都是最好的励志例证。影片需要亮点，人物也需要闪光点，《灵魂歌王》特别选择了雷·查尔斯的乔治亚州事件作为一个闪光点重点刻画，最初由于他反对种族歧视的行为而受到家乡乔治亚州禁唱，通过这一事件前前后后的还原，重新对他追求平等的人生原则进行了最完美的阐述，并且在影片的末尾以他的解禁作为影片的结束，从而对雷·查尔斯这个人物的伟大的人格进行了有力的塑造。《心中的乔治亚》这首名曲在影片中两次出现，一次录音室版本，一次现场live版本，各自意味完全不同。如今，雷·查尔斯这首《心中的乔治亚》已经成为美国乔治亚州的官方州歌，是所有乔治亚州人民珍爱的人文象征，他的音乐让人们充满敬意，他那令人忘却烦恼和痛苦的灵魂声音，将超越时代的奔放和狂野永留青史。

1998年，名导演马克赫尔曼执导的电影《哑巴歌手》入围第52届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亚历山大·柯达奖最佳英国电影奖，而后又在金球奖上斩获桂冠，让这部小成本制作获得了世人的瞩目。

《哑巴歌手》既是一部音乐电影，又是一部爱情片。虽然是剧本虚构的故事，但是《哑巴歌手》的情节引人入胜，音乐的渲染更增加了影片的欣赏价值。影片讲述了一位略带自闭倾向的天才英国少女歌手的故事：在北英格兰平民区某幢房子里，住着一个沉默寡言、内向羞涩的少女劳拉。自从疼爱她的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愈加沉默，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内，不愿接触外人，而且从不开口与人说话，只是翻来覆去一遍一遍地听父亲留下的流行音乐老唱片；与之相对，她的母亲玛丽则是个粗鲁肤浅的女人，对女儿缺乏关怀不说，而且看不惯女儿沉默的样子，因此给女儿取了个绰号小嗓门（影片名Little Voice的由来）。但谁也不知道，小嗓门劳拉天生拥有一副神奇的好嗓子和绝佳的音乐表演天赋。在缺少爱与温情的生活中，音乐是少女劳拉惟一的心灵慰藉，她居然可以逼真模仿唱片上的那些大名鼎鼎的明星歌唱，比如茱迪·嘉兰、玛丽莲·梦露、雪莉·贝茜、比莉·哈丽黛等人的经典曲目，其声音与原唱者相似度几可乱真。当然，她的舞台只限于她家里独处的狭小的房间，玛丽根本不知道女儿这副嗓子的真正价值。玛丽的新男友瑞赛，一个落魄的星探偶然听到小嗓门的歌喉，惊为天人。为了摆脱困境，他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小嗓门推向大众舞台，顺便大捞一笔。与此同时，另外一个闯进小嗓门劳拉生命的人是比尔，一个电话维修工程师，几乎和劳拉一样害羞，也不太有语言表达的小伙子。他是劳拉的父亲之外，第一个注意到并关爱她的人。故事就在几个各怀心思的人行动的主线中继续发展，在母亲和星探的百般利诱威胁下，胆小怯懦的小嗓门劳拉被迫同意走上舞台，变身成为那些不朽的偶像，为观众们演唱，但只能一次。首次演出的巨大成功让玛丽等人仿佛看到了虚华耀眼的前程，他们不知道的是，疯狂的商业演出已严重地伤害了劳拉脆弱的身体与灵魂。玛丽等人继续强迫劳拉继续演出，失手引发火灾，幸得比尔相救，劳拉安然无恙，但是父亲留下的唱片和唱机付之一炬。隐忍多年劳拉终于爆发，谴责唯利是图的母亲，毅然与比尔远走高飞。

《哑巴歌手》之所以能引起广大观众的共鸣，是因为小嗓门劳拉这个角色人物就像是我们生活周边的任何人，甚至就像是我们自己：有或大或小的天生缺陷，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是内心里总有一块私密不为人知的土壤，和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如果撇开音乐的主线，这个故事可能流于平淡，但是有了音乐的助力，这个故事的戏剧性感染力就大大得以提升。《哑巴歌手》的电影原声带（编号：EMI·SOUNDTRACKS 7243 49807129）收录了出现在这部电影中的大部分曲目，它们几乎都是剧中小嗓门劳拉模仿表演的五六十年代巨星们的原唱，包括茱迪·嘉兰的《逃离的那个男人》、玛丽莲·梦露的《我的心属于慈父》、雪莉·贝茜的《007主题曲：金手指》、比莉·哈丽黛的《情人（哦，你在哪儿？）》、汤姆·琼斯的《你是如此的不同寻常》等红极一时的流行名曲，小嗓门劳拉的扮演者简·霍洛克丝也亲启金口贡献了《我想和你坠入爱河》和《高兴点》两首全新作品。《哑巴歌手》是一部融合了伤感回忆和温馨幽默，同时又发人深省的小品式音乐电影。哑巴——歌手这一南辕北辙的角色定位，既为剧情的发展埋下伏笔，又将谜底揭晓后的情感宣泄置入强烈的情境对比当中。整体上，这张电影原声带呈现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欧美流行音乐的辉煌，这些曲目略显复古的编曲和演唱风格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经由剧中人这个邻家少女般的角色在影片中表演出来，带出一种独特的魅力。一度封闭内心的少女的心态我们也许很难设身处地去理解，但是我们都看到了她在音乐的信号响起时那如鬼魂上身般脱胎换骨的魔力，或许只有在音乐这个世界中的她，才算是真正地活着。